
2025年5月23日。 又一次,陈怀炯缺席了表彰大会。 这一次,他没有出现在全国精神文明建设表彰大会和第九届全国道德模范颁奖仪式的现场,由儿子陈若雷代为领奖。 这一天,他恪守多年来的习惯,于清晨出现在天全县中医医院的门诊室,开始接诊。 还是重复的一天——接诊直至12点30分左右下班回家;午休,练习书法、打打拳;看新闻联播,学习一个小时,22点左右和衣睡下。 年过八旬的雅安市天全县中医医院原院长陈怀炯,在退休后每天就过着这样的生活。截至目前,他甚至只离开过天全县一次,其余时间都坚守在诊室接诊,就连除夕夜、大年初一也不例外。 他的一年很简单:重复自己的每一天。 他的一生很简单:重复自己的每一年。 行医六十余载,陈怀炯诊治病患数不胜数,被大家亲切地称为“大先生”。
“两点一线”
县内行程超5万公里
5月23日,6点许,夏季的清晨,天色开始蒙蒙亮。
“哐……”天全城郊的一排川西旧居,铁门的响动划破原有的静谧。
陈怀炯推着助力车,穿着一件黄色雨衣,出门了。
小雨中,陈怀炯踩踏车蹬,沿着向阳大道往天全县中医医院骑去。这一趟共2.2公里。
去年,陈怀炯还是每天凌晨5点开始接诊。年底,一场伤寒,让陈怀炯不得不病休两个月。今年春节后,陈怀炯“被迫”将接诊时间改到7点。

从家到医院——1975年将家族诊所捐献给国家,后成立天全县中医医院,医院几经发展四次搬迁;从步行到骑自行车,再到骑助力车——这是陈怀炯从医65年不曾改变的“两点一线”。
6点50分,陈怀炯在患者的注目下把助力车骑进医院大厅。
把车停在办公室后,穿好白大褂,陈怀炯走到接诊室门口,向十米外的候诊区喊道“进来哇”,然后到L形接诊台前,将剪刀、纱布、棉球等依次摆放好。
坐在轮椅上的、挂着胳膊的、一瘸一拐的……第一批十名患者在保安的带领下穿过走廊,进入诊室。
来自凉山州甘洛县的患者白琳,因左手风湿,疼得不能入睡,“听朋友介绍天全有个大先生,专治骨科病,就在网上挂了号。”
陈怀炯询问病情后,为白琳拔罐;随后,又为白琳按摩,并为一旁的白琳家属讲解发力要领;接着,拿出独家研制的膏药,在酒精灯上烤热后为白琳贴上。
“明天再来看看,不用挂号,直接来找我。”陈怀炯叮嘱。
为小指韧带拉伤的妇人换药,转身为患有腰疾的老人拔罐;给手肘关节骨折的幼童换药时,“吼”上家长两句……得空后,陈怀炯端起水杯,大大地喝上一口。
常年的高强度工作,不能按时就餐,让他落下胃溃疡的毛病;加之上了年龄,又饱受高血压的折磨,但在诊室内,陈怀炯站着问诊、蹲着换药……

65年的工作时间一半以上是在小小的诊室度过——2006年去成都接受“四川十大名中医”荣誉,是他唯一一次离开天全——陈怀炯再没跨出过天全县。
多年来,陈怀炯缺席数次表扬表彰大会,推掉无数邀约邀请。对此,陈怀炯的身边人表示,医院那间二十平方米的诊室,才是陈怀炯不能、不会拒绝的“舞台”。

这间诊室吸引了无数天南海北的患者——23日这天,有来自安岳、凉山、甘孜等地的患者,甚至有一位行动不便的江西病人,托成都朋友前往诊室借助手机远程寻诊。而据天全县中医医院的接诊记录,还有患者不远千里从上海、浙江、甘肃等地“打飞的”而来,专程找陈怀炯看病。
墙上的时钟指向12点半,陈怀炯接诊完病人后,骑着助力车从另一条路回家,“每日上下班必走的两条路合在一起是个圆,谓之圆满。”
陈怀炯的大儿子、天全县中医医院院长陈若雷说,陈怀炯虽然几乎没有出过天全县,但他从家到医院的行程累计,估算超过5万公里。

“长年无休”
总接诊量达100余万人次
65年的从医生涯,陈怀炯只做了一件事——致力于以中医治疗骨科疑难杂症。
《谁是最可爱的人》作者、已故作家魏巍与陈怀炯的故事被无数次提及。
上世纪80年代,魏巍到天全县采风,脚部不慎受伤骨折。被送到医院后,陈怀炯用手一摸,立刻判断出骨折的位置。当时的县中医医院还没有X光机,县里安排他到县人民医院拍片。片子出来一看,和陈怀炯诊断的结果丝毫不差。在中医院治疗10多天后,魏巍就可以下床活动;20多天后,已经行动自如。
而在网络留言中,自发讲述“大先生”医术医德故事“一抓一大把”——
四岁的女儿手腕受伤脱臼,大先生轻松帮助复位。免费。
儿子脚部受伤,被某医院判定会落下残疾,手术费用三四万元。到天全县中医医院找大先生治疗,九百多元治好。儿子顺利通过体检,当兵去了。
我开车300公里,过路费135元,油钱另算。挂号费1元,治疗费药费80多元。至今无后遗症。
……
高超的医术、低廉的价格、大医的品格,陈怀炯践行的是一名医生最朴质最平常的言行。
其实,陈怀炯是个直性子,脾气不小。
多年来,寻求陈怀炯诊疗的患者数不胜数,他的同事、亲朋,医院主管部门负责人等时常会接到“帮留个号、帮插个队、帮打个招呼”之类的电话。
但没有人敢向陈怀炯开这个口——遇到这种情况,陈怀炯是要骂人的。对他来说,病人不分贫富、职位,除了外地的病人可以优先,其他必须按照挂号顺序来。
一次,有个患者排队等得有点不耐烦,声称可以多给些钱,催促陈怀炯先为他诊治。陈怀炯拿出一张钞票,贴在他的腿上,说:“你先用这个止一下痛,看病还是要按挂号顺序来。”

雅安患者陈宇也曾被“怼”。
她因腿伤前来求医,没想到陈怀炯在伤处摸摸摁摁,几分钟就结束诊疗。她根据以往经验,问了句“需不需要拍个片”,这句话“惹恼”了陈怀炯。
在陈宇的描述中,“大先生”的声音高了八度,“你想拍片,我就给你开个单子。这个钱省下来,干点什么不好”。
片子没拍,腿伤也很快痊愈。

▲陈怀炯(右)和徒弟高志涛(左)
对陈怀炯的直脾气,徒弟高志涛更是记忆深刻。
1997年,高志涛从临床医学改道学中医骨科,拜在陈怀炯门下。12月的一天21点30分,已过关门时间半个小时,医生正在收拾诊室。一位家住洪雅的骨折患者前来看病,高志涛告知下班了请他明早再来。陈怀炯得知后,将其臭骂一顿,还说“人家远道而来,还有伤痛,你难道让人家再痛一晚上?这不是行医之道”。
对高志涛来说,师父不总是严厉的,更有慈爱。观察到他性格里的自卑,陈怀炯从绑绷带开始手把手地教,并一再鼓励“学医都有一个过程”。
如今早已独当一面,但高志涛总说:“他在的每一天,心里都是踏实的。”
有陈怀炯在的每一天,患者的心里也是踏实的。

▲医院内等待候诊的患者
天全县常住人口约12万人,天全县中医医院2022年门诊量达到52万人次,其中超过45万人次为骨科患者,大部分是从外地慕名而来。
退休前,陈怀炯只在每周二下午休息半天,每年接诊的病人超过3.8万人次。
退休后,他坚持每天5点到12点坐诊,一天要接诊七八十个病人,2022年接诊超过2.9万人次。
从医65年,27500余天,一年365天基本不缺席,陈怀炯的个人总接诊量,估算高达100余万人次。

“规律人生”
每天每事错差最多十几分钟
退休前的陈怀炯,身为天全县中医医院院长,在全院工作时间最长、工作量最大——他每天5点赶到医院一直干到15点回家吃饭,然后18点又回到医院一直工作到22点。
有人统计过,如果按照八小时一个工作日计算,他每年要比常人多120个工作日。
如今的陈怀炯年岁已高,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工作。中午下班后,他有了属于自己的更多时间。

16点,陈怀炯午休后醒来,在家中院子里练起一套峨眉派僧门功法。他少年时在家族长辈处学得此功法,至今仍不时练习,用以强身健体。
平时,陈怀炯还会画画、练书法。

他的书房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墙上挂满自己的得意之作。陈怀炯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利用工作之余的半天时间,学习他一生爱好的书法、国画。
晚饭后,陈怀炯会坐在旧椅子上,等待《新闻联播》。这一习惯几十年来雷打不动。这时,相伴多年的中华田园犬安静地趴一旁。和靠在窗下的矮旧沙发一样,他们都“上了岁数”。
随后,陈怀炯会挤出时间阅读医学书籍和医学杂志。
22点左右,陈怀炯和衣而眠。
“他当了一辈子医生,为了病人一喊就起来而养成的习惯。”陈若雷介绍,陈怀炯每天做每件事的时间前后相差不过十来分钟。
这是陈怀炯平凡的一天。
陈怀炯也一直称自己是一个平凡的人,觉得自己做的是分内事:“我很渺小,我做的是很平凡的工作,比起那些有贡献的人,真的没法比。”
很多人有不同的看法。
雅安本土作家陈果曾在朋友圈“吐槽”:持续七八年、托过若干人,想要采访,他却无论如何不给机会。大先生最终答应,“陪你聊五分钟,前提是你不要写我”。陈果称:“在这个年代,比他执着和纯粹的人,恐怕没有。”
陈怀炯的患者有不同看法。
1985年至2003年期间的天全县中医医院,有个池塘,里边放养着许多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鱼儿。这些鱼,是来自甘孜甚至西藏的藏族患者放生的。他们通过这一朴素的方式,感激着大先生治愈自己。
“在我心里,大先生就是不穿袈裟的汉地活佛。”藏族患者诺登说。
诺登来自700多公里外的西藏自治区昌都市江达县。在干农活时左腿受伤,由于处置不当引发骨髓炎,之后病情不断恶化,面临截肢。他听说天全有位大先生,治好很多人骨头上的病,就坐了三天汽车来看病。两个月的悉心治疗后,诺登已经可以丢掉拐杖慢慢行走。
央视《中国医药大会》节目有不同看法。
2023年12月,央视《中国中医药大会》节目播出。陈怀炯是唯一一个没有到录制现场的专家。节目最终以“大先生”与“大医”扁鹊之间穿越古今的现场演绎形式呈现。
节目组称,“陈君,悬壶济世,医德永传。”“身怀仁术广济世,不求名利扬医德;披肝沥胆赤诚心,敬佑苍生入杏林。”
在第九届全国道德模范颁奖仪式上,陈怀炯的颁奖词这样写道,“四川医生,捐出诊所和配方,以祖传医术造福一方。”
60余载时光,从青丝到白发,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他从不厌倦、从不松懈。
大先生做的,只是“择一事、守一城、终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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