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汉桓帝延熹九年(公元166年)。
洛阳。廷尉府邸。
院外,车马喧阗;院内,寂静得可听见落叶触地的窸窣声响。
宽大的院落、门前的侍卫、房中的帷幔、青铜鼎、枝形灯,无不尽显主人威仪棣棣。
后花园。廷尉冯绲坐在胡床上,虽然依旧高大魁梧,但脖子上肉已松弛了,腰板也不那么挺直了。面前案子上置一坛插有细竹管的咂酒,一枝拐杖斜倚案侧。他就着细竹管啜了口酒,问:
“小武啊,记得你刚跟我时多少岁吗?”
“老爷,那年我十二岁。”老仆郭武倾倾身子,回道。
“那是哪年的事啊?”
“是老爷回宕渠为老太爷丁忧那一年的事。”
“哦,那一年啊,就过去四十多年了啊!”他说,像给闪电照亮般,那段不堪的往事从脑海里清晰出来。
东汉安帝建光元年(公元121年),他父亲幽州刺史冯焕遭仇家假造皇帝诏书谴责,赐“欧刀”令其自裁。随侍亲侧的他劝止父亲道,“这一定是凶人施展的毒计,应该向今上(皇帝)反映。”经上书自陈,果然查出诏书为伪。冤案昭雪了,但他父亲却于狱中死去了。
“对,就那一年。”郭武说,“那天我在河沟摸小鱼儿,抬头看到你立在坎上,就说,老爷,你也喜欢摸鱼吗?你说,像你这年龄喜欢;然后就说,喂,小家伙,愿意跟我出去见见世面吗?我就跟你走了。”
“你也老喽。”冯绲望望已一头花白的郭武说。
“是老喽。记得刚跟老爷,老爷任御史中丞持节去扬州督军,我路上想家还哭过几回哩。”
“毕竟小孩子啊。”冯绲说。
“后来,老爷任陇西太守,我就不哭了。”
“呵呵,可是却捣蛋得很了。你拣回两枚蛇蛋,宝贝样偷偷搁到我将军印盒里,结果孵出了两条小蛇。”
“呵呵,老爷还记得那事呀,你大发雷霆,叫赶快放生。沙地上那两条赤色小蛇一条往南爬,一条往北爬。好多军士都围上来看,有一个占卜的家伙也挤在人堆中……”
“占卜的叫许曼吧?”冯绲问。
“对,许曼。那家伙特能吹,到处编故事说老爷为这事专门找他算了一卦,说后来老爷出任辽东太守,拜车骑将军,都是他早就给算准了的。”
“哈哈,这事吹得皇帝都知道了。而今洛阳,蛇盘绶笥几成带兵远征的代称了,哪知不过是你小子调皮捣蛋。”
主仆二人朗声大笑。正兴头上,家人来秉:
“老爷,从事中郎应奉大人前来拜望老爷。”
“不见。他无非又来唠磕那些朝中秘闻、东征西讨。就说我今日有所不豫,叫他改天来吧。”冯绲皱皱眉头说。几十年间,朝中宦官、外戚轮流专权。他因嫉恶如仇、功勋卓著,一直遭受仇人和奸人的诬告、弹劾,一直经历着免职、左迁、外放等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宦海沉浮。如今他老了,对所有这些都厌倦了。
家人出去,冯绲又道:“小武,你也来口咂酒。老家的这酒味道好。我就想像现在这样跟你聊聊老家。”
郭武勾下身子,就着细竹管猛啜一大口,来了劲,说:“老爷,我也好想老家,好想再像小时到老家河沟那些石头缝里去摸小鱼儿。”
二
应奉进来了。
同样大高个儿的应奉是廷尉府常客,跟府里个个熟悉,又都知道是老爷至交,哪个敢真拦。他闯进后花园大咧咧在郭武搬来的胡床坐下,三几句寒暄果真把话题又扯到那年平定荆南的旧事上了。
“大人记得进击武陵蛮夷那次吧?”应奉说。他说的是延熹五年(公元162年),荆州所辖零陵、武陵、长沙一带又生暴乱,朝廷任命冯绲为车骑将军,他为副手,一道统兵出征。
“怎不记得。”冯绲说。“你自告奋勇当前锋,哪知刚进山谷就中埋伏。”
“唉,那次大人再晚一步,咱就没命了。”应奉说,眼前浮现出当年那些武陵蛮夷疯狂吼叫着一波波扑上来的情景。
“嗯,再晚一步你就真没命了。”冯绲眼前也浮现出他率军冲进山谷,应奉中箭栽下马背,他跃马过去将应奉拽上马背,冲出重围的情景。
“当时,我感觉我已经死了。”应奉说。
“死了还有感觉?”冯绲奇怪。
“有啊,我感觉离自己身体很遥远,飘在空中时隐时现。我好想把自己从天上拉下来。不断大声追问,我是谁,叫啥名字,但没有答案,只有从小到大的我在眼前一一闪过。”
“你躺了三天,我真怕你醒不过来,好在你命大,终于醒过来了。”
“还记得那个百夫长赵图吗?”应奉问。
“记得。冲围时我让他断后,他肚子挨了一槊,回营就倒了……”冯绲神色黯淡下来,“可他没能撑过来,怎么?”
“那天我醒过来,看见赵图躺那里喘着粗气呻吟,天快亮才睡着了。第二天又醒来,精神很好,还问我的伤情,同我聊他的生活,说他喜欢上了营中那两姊妹中的秀美……”
“你说秀美?”冯绲问,两个年轻女子的影子从记忆深处一下浮现出来。那是刚打下长沙不久,两个经历种种曲折,自宕渠流落长沙,沦为一大户人家奴婢的女子,因不堪凌辱舍死逃来军中。他冒着笃定会遭监军太监张敞参奏致名誉损毁的风险,给她俩易了服装,混在队伍里开拔出了长沙。
“嗯,他说,等战事结束,就要恳请你允许他和秀美成婚。可他,”应奉声音有点发哽,“可他说了没半个时辰,就死了……”
“那俩婢子呢?”见应奉骤然打住话头,冯绲掉头去问郭武。战事结束,是他派郭武将俩女送回的老家。
“回老爷,头次老家来人我问过,说她俩现在都好,还一直惦着老爷当年的恩情哩。”郭武回道。
冯绲的感情被牵回几十年都没回去的宕渠了。“这辈子怕是回不去喽。”他喃喃着,抬头去望南方的天空。儿时在老家河沟摸小鱼儿的情景,就在那云天的背景下显现出来,泪水直在眼眶里打漩。
三
东汉灵帝熹平六年秋(公元177年)。宕渠。
透过树林,看得见呈东西对峙的一双高大石阕。
一男两女踽踽行至阕前。
男人是郭武,他面容清癯,然体格犹健;两中年女子,一个叫秀美,一个叫秀丽,两人虽脸和身体略显精瘦,眸子却明亮而灵动。
今天,他们来给老主人和恩人——已故去10年的车骑将军冯绲束刍(至祭)。
他们把祭品上到供桌:
一个大陶碗盛着一方蒸熟的猪肉;
一个陶制豆笾盛着果脯;
一个竹编簠盛着新米。
依据《礼记·祭统》:“凡祭有四时:春祭曰礿,夏祭曰禘,秋祭曰尝,冬祭曰丞。” 今天,是尝祭。
郭武斟满一杯酒往地面浇,口中念叨着:“当年老爷呀,就喜欢喝老家的这咂酒。”他再斟再浇再复念叨,“老爷,你今儿个多喝一杯吧,老仆陪你。”复给自己斟上满满一杯,仰脖喝下。
秀美、秀丽依序上前行礼。礼毕,三人在供案前席地坐下。
“我俩名字还是恩公取的。”秀美说。
“当年要不是恩公,我和姐早没了。”秀丽说时眼里噙满了泪水。
郭武环视周围。“那年好热闹。”他说,眼前出现了冯绲归葬的情景:
柩车上,是两重的棺椁;
柩车后面,是五辆装满用于祭奠的猪羊果品的遣车;
仪仗队后,是手执招魂幡、哭得泪流满脸的冯绲的儿子冯鸾;
在冯鸾后面依序而行的,是附近州县的官员和僚属;
再往后,数不清多少人,都捧着即将随葬的布帛、陶器、戈矛盾牌等明器。
“那天,执绋的都有上百人吧?”秀美说。
“哪才百人。”郭武说,“行吊礼的都有三万人哩。”他眼前出现了当时缟素的丧服充斥里巷的情景。
“现在好冷清啊。”秀丽说,眼睛去看风里打旋的一片落叶。
“还热闹过一次。”郭武说,“就是立碑那一次。”他便侧身去看那块正面以隶书分二行镌着“故车骑将军御史中丞陇西辽东守冯使君神道”的高大石阕。
石碑另一面镌有碑文:“将军体清守约,既来归葬,遗令坟茔取藏刑而已,不造祠堂,可谓履真者矣。恐后人不能纪知官所更历,故刊石表绩,以毖来世。孝桓皇帝以命将军讨此夷强,有桓桓烈(阙)之姿,因谥为桓。”
那些文字,郭武自然一个也不识。但他知道那碑是他家老爷去世后皇帝勅令立的。碑文是京城著名的蔡中郎(蔡邕)写的。
“将军当年好威风哟。”秀美眼前浮现出当年军中那个威猛高大,一袭丝质大红披风,甲胄闪闪发亮,盔矛熠熠生辉的车骑将军的身影。
“真想不到那么威风的人也会死。”秀丽说。
“哪个不死哩。不过,老爷这一生也值了。”郭武眼睛又去望着碑,说。
三人沉默下来,听见鹧鸪在林子里叫:
咕咕咕,咕咕咕。
(潘传学 大竹县卫健局退休干部)